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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述:符永遨(物理系89級,現為高雄小港高中物理老師)
◎ 採訪記錄:陳為廷(人社13)、孫致宇(人社14)
載於《基進筆記》008期

     「去年四月,畢業二十年後學校邀請校友聚餐,我們物八九的這群人坐在那邊,我遠遠就看到如今已經是副校長的葉銘泉,他的眼神跟我對到,但是遲遲不敢過來敬酒。他整場到處敬酒,就是獨獨沒有繞過來我們這邊。……」
  
  「你們或許很難想像,但當時,清大的確就是國民黨開的!」親身走過八零年代末,參與新竹社會運動,也在清華與劉兆玄、沈君山、葉銘泉等人所掌控的國民黨校園控制系統博鬥過的符永遨學長對我們這麼說。
  他們究竟怎麼從那樣一個高壓、威權的年代,在清大衝撞出一個今日相對自由、民主的校園與社會?
  
且聽符永遨學長說起……
  
  李長榮事件 喚醒社會意識
  
  我1985年進大學,是物理系八九級的學生。當時,台灣的大環境很糟糕。還沒有解嚴、蔣經國還在。當時,反攻大陸已經沒人相信了。國會都是中國來的老國大在把持。那時他們已經很老,進國會都是護士推輪椅提尿袋在開會投票……國民黨控制老國大,台灣人在政治上完全沒有發言空間。

  同時,台灣的社會力也就要解放出來。

碰巧,全台灣第一個因環境公害所以引起的居民「自力救濟」行動就在新竹發生──就是李長榮化工廠事件。那個工廠現在還在,就是你東門那個天橋直直走下去,會看到一個中油的油槽,就在那附近。李長榮來新竹是要生產有機溶劑。那生產過程很臭、有魚腥味,當時我住義齋都聞得到。學校裡的學生只是偶爾風向轉過來的時候聞得到,但附近居民已經受不了了,嚴重到小孩在路邊聞到就昏倒。

  當時戒嚴,農家都不敢說甚麼。但李長榮好死不死惹到清大北院宿舍的教授。北院前幾年拆了,當年那塊宿舍區離李長榮很近。那些教授受不了,去跟李長榮、地方、中央政府講,但沒人理。後來農民也受不了,載砂石去,倒在李長榮工廠門口,強迫他封場。官方一度派人來抽驗水質,但李長榮竟然賄賂官員,將採樣掉包,測出來完全沒問題!

  水源里農民馬上暴動,準備跟李長榮長期抗戰。他們展開了為期一年多的圍廠抗議,
每天排班堵在工廠門口,不讓他開工。

  「校外農民快活不下去,校內梅竹還在比來比去!」

  那是在我們大一下學期的事。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正在打梅竹賽。

我們物理系的大一都住在在義齋,常常聚在一起討論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政府到底在幹嘛。義齋就在清交小徑旁邊。當我們在討論國事的時候,就會看到窗戶外面的清交小徑上,不管是我們這邊過去打比賽、或是他們那邊過來,輸的就在叫囂、贏的就一直歡鬧。我們看了就一直搖頭。一公里外,有農民快活不下去,正在抗議。而這些清交學生拿了國家資源,在這邊一天到晚比來比去,畢業了一拿到錢就出去國外、不再回來。我們到底在幹嘛?這不是很可悲嗎?

  於是就在梅竹賽開始的那一天早上,我們騎著腳踏車下來,一路溜到水源里。到了現場,看到一群老農民就在廠房旁邊睡覺,睡眼惺忪看到我們來了,說:「學生啊──」開始跟我們講他們有多苦多苦。

  我們後來思考,他們可能沒辦法系統地講述面對的困境、很難直接應對媒體,我們受過一些基礎訓練,應該可以幫忙作些有系統的整理。我們團體的名稱就取作「物理系八九級公害觀察小組」,當時我們系上約有四十五人,將近有一半的同學積極參與。但系方並不知道這件事,系主任也不知道。

  我們開始有些人去蒐集報紙、有些人找專業老師,找一個交大土木系的教授問井要怎麼打、評估怎麼作。調查完以後,我們想到的第一步就是在學校辦公聽會,讓學校、里民、清大教授,直接給李長榮壓力,這也是給水源里人一個精神上的支持,讓他們知道,不是只有你們受苦──清交都知道!媒體記者一來、清大學生一介入,事情就不太一樣了。

原本學校還不讓我們辦,我們找了李應元當後台,請他作主持人。還找了人社院院長,其他有力人士我們都找遍。包括當時還是物理系教授、國民黨開明派的沈君山。後來就順利舉辦。我們座談辦在「一講堂」(今合勤演藝廳)。座無虛席,走道擠滿,外面都是人。

  辦完座談會之後本來高興了一陣子,但之後又沒用了──到底知識份子講話有什麼用呢?我們不禁這樣懷疑。但在辦說明會的過程中,我們才學會一件重要的事──對這個政府與國家產生質疑。我以前念高中還寫過國民黨多偉大、說這是個多麼大有能的政府。可是你到水源里一看,一切就被拆穿了。如果這個政府真的像宣傳的那麼全能,為什麼還有人過著這麼慘的生活?

  學生間諜、控制系統、懲處 「學校是國民黨開的!」

  宣傳活動的過程,也是我們第一次有系統地開始在海報牆上張貼一些批判訊息、與宣傳。我們先是貼一些小報紙,在水木餐廳外的小海報牆的「言論廣場」版面上開罵。批判的對象有很多。包括當時的學生代聯會(「學生會」前身),以及女聯會(宋美齡主持的「婦聯會」校園分支)。這些學生社團多被國民黨所把持,幹部都是國民黨所培植的學生,負責控制校園。國民黨的黨內活動就直接在校內開會,一堆學生在宿舍當幹部的都是「老K」(KMT,國民黨簡稱),我們都被他們監視。

  我們才慢慢發現,原來學校是國民黨開的!

那時候,訓導長就是葉銘泉。去年四月,畢業二十年後學校邀請校友聚餐,我們物八九的這群人坐在那邊,我遠遠就看到如今已經是副校長的葉銘泉,他的眼神跟我對到,但是遲遲不敢過來敬酒。他整場到處敬酒,就是獨獨沒有繞過來我們這邊。

  回學校後,我們的目標開始走向政治性。因為我們知道根本的政治問題不解決,遑論校園的自由化、與社會公義。當時,台灣最迫切的問題就是「國會改選」,吵最兇的是民進黨的立委朱高正、跟尤清,我們一不做二不休,就打算把他們請來學校演講。

  舉辦國會改選演講 劉兆玄百般阻撓

  我們本來找一個「觀瀾社」的同學代替我們去申請場地,但課外組後來發現那個活動有「物八九」的人要合辦。國民黨的學生特務告訴學校說,我們要找尤清朱高正來。校方
就以「與社團宗旨不符」的理由,說這是政治活動、不准我們辦。但組長明明已經簽名、我們核准單已經拿到。於是,我們就告訴他,「你若敢這樣搞,我們就照辦!如果你不借我大禮堂,我們就在大禮堂口辦!我們一樣把尤青朱高正找來!」莫名其妙,說我們不能辦政治性活動,那你們國民黨直接在校內開黨團會議,又算什麼呢?

  跟校方下最後通牒以後,就開始密集地為演講作準備。壓力相當大,那一個禮拜,我們每天從入夜開始討論到凌晨一兩點。我們不像台大學生有充足的運動經驗,花了很多時間設想各種狀況,怕國民黨會找抓耙子學生去現場鬧場、或故意製造暴力事件。好玩的是,每天討論到兩三點從校外走回學校,經過行政大樓的時候,就看到校長室的燈也還沒關──他們也在開作戰會議!

演講前幾天,他們實在沒轍,就又找沈君山來協調。他把我們叫去研究室,說,「你們啊!想跟朱委員尤委員聊天,透過我就好啦!想跟他吃飯,約一約就好了嘛!」。反正就是一副公子哥、跟我們打哈哈的樣子。事實上我們知道劉兆玄壓力很大,沈君山跟我們談了很久,知道沒辦法說服我們,於是臉就沉了下來,臨走前跟我們說了一句:「那就請你們記得,不要違反校規,注意安全。」

  一直到最後面,全校都緊繃。連交大也都傳開。

  劉兆玄只好透過國民黨跟尤清朱高正講,大意是說:「我知道你們要來學校、我會準學生這個活動,可以讓你們在室內好好講,但是你們不要當天來、不要在風頭上辦,可能
造成太大的學生騷動。隔一個禮拜再讓你們到講堂裡面好好去講!」尤、朱聽了以後,也打給我們,說:「你們現在鬧得很僵喔?」說是怕我們被記過。因為學校也表達出強硬立場,只要帶頭的都記過。於是我們想,既然劉兆玄都退一步了、尤清朱高正也可以進來,那我們就接受。

  原定演講那天,我們還是跟擠滿的學生作解釋。從大講堂前面那個水泥地,一直到成功湖旁邊,全站滿了學生!我站在講台上拿麥克風跟大家講我們為甚麼要關心這件事?為甚麼要改選?台灣當時需要甚麼?講到最後說尤朱不能來、又說下禮拜他們會來,講妥時間,就結束。沒發生甚麼事,前後大概二三十分鐘,大家都散了。

  「清華必須帶頭撞出一條血路!」


他們來演講那天,我記得,七點才開始,媒體記者五點就來了,各大報的台北記者都來。這是他們兩個第一次進校園作這個題目的演講。在水木咖啡屋,記者圍著我們幾個。《中國時報》有個女記者問說:「你們為什麼要冒這個被記大過的危險?現在政治慢慢慢慢地開放,這個事情不就自然可以作了嗎?你為甚麼要現在冒這個風險?」但我們覺得,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威權體制正在鬆動,清華必須帶頭撞出一條路來。

  演講辦完之後,我們又靜下來想之後要作甚麼?我們覺得清大的學生還是很保守,應該要在學校辦不同的運動。於是就有了環保社(以物八九成員為主)和台灣研究社。台研社是想以台灣文化去反省;環保社是以環保為主軸,其實暗自作政治運動。

  那時我們大四在外面租房子,還辦了一個《清平調》刊物。那真的是一份「地下刊物」,都在半夜一兩點發,還聘工讀生,每間寢室都塞。那時總共辦了四期、五期,大家都很窮,還是湊錢去辦。可惜刊物沒有留下來。

  學生檢舉小吃部貪汙 劉兆玄包庇教官

  後來學生們都大概知道物理系有我們這群人。有一個電機系的不怕死,受到我們影響,很有正義感。他在小吃部吃飯,跟攤飯聊,攤販說要進來賣東西教官要抽成、賺錢很難,問我們怎麼辦?我們就叫他弄麥克風再去跟小販聊天,就真的錄到,要送甚麼回扣、三節要送什麼禮。他是說是教官抽成啦,但我覺得總務處可能也有分。教官主要是有檢查衛生的權力。

他就放錄音給我們聽。我們給他的建議就是,直接放到《自立晚報》上,看劉兆玄面子怎麼拉!讓社會人知道教官在學校幹甚麼事!台大那時也在喊「軍人退出校園」。教官在學校貪汙,應該叫他們滾出校園去。但他覺得我這樣做會傷害到學校,應該要把錄音帶交給劉兆玄處理。我說,你腦子壞了?劉兆玄是官派的校長、國民黨的走狗。怎麼可能處理?

  結果他真的把錄音帶交給劉兆玄。劉兆玄還讓教官知道這件事情,讓那個學生在畢業前沒有過過安寧的日子。教官一直找他麻煩,他住宿舍一天到晚被問候。他後來躲到美國去,覺得台灣這片土地沒救了。

  其實他真是搞不清楚,因為劉兆玄本質是國民黨派來的官!他心裡根本沒這個大學,清大只是個跳板,他怎麼會讓你搞壞清華校譽呢?這個事情蹦出來,叫劉以後如何升官?

  謹守戰鬥位置 不忘純粹熱情

  這樣一路走下來,對我們班上跟那幾屆的清大學生有很深的影響。我們很多人在經過這些事情後,發現沒有辦法再回到物理……對我們而言,這個社會、國家的種種,已經沒有辦法用單純角度去看。雖然我們是物理系,但後來有三個去當律師、有人改念社工。我自己則是希望能夠教書,去改變台灣的學生。也有學弟開了公司,資助民主運動、也培力他的員工。少數人進入政黨工作。

二十多年了,清大的學運參與者雖然不像台大那樣在政界佔有一定位置,但我們都還在用自己的方式跟這個體制搏鬥。二十年前在清華的那些青年時代的純粹熱情,我們都並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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